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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4章 請君暫上淩煙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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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4章 請君暫上淩煙閣

李勣再沒想到,有朝一日,他會從宮中一殿後門做出‘溜走狀’。

晉王溜得像一只警惕的小貓,以至於李勣也跟著放輕了腳步。

到了宮門口,李勣才後知後覺,晉王身邊連侍衛都沒帶,只帶了那個叫‘小山’的宦官。從北側宮門上了馬車後,只好由這位小山公公親自驅車。

李勣一般都是騎馬,坐車的時候很少。此時坐在錦繡一片,柔香拂面的馬車上,還有點不自在。

因靠著一個軟綿綿的坐枕,李勣就問道:“這樣暄軟,填的便是能織出棉布的棉花嗎?”

李治點頭,帶了幾分遺憾道:“若無此事,原本今日還想帶大將軍去司農寺看棉花株,之後再去太史局見見夢到棉花的姜太史丞的。”

“但可惜,要是還在皇城中,午膳時分少不得被四哥‘請回去’。尤其是四哥若是得知不光我在,大將軍也在,更要請人了——只好躲出宮外去。下回再見吧。”

又笑問李勣:“大將軍十年未回京,不知回來後,有沒有聽說過兩位仙師收了弟子?”

李勣點頭:“聽過的。”且說晉王主動提起太史局來,言語頗為熟絡,正好對上李勣一件心事,於是立刻接著這個話頭說下去:“那還請王爺下回,務必帶我往太史局一趟。我與兩位太史局素無往來,實不好貿然上門請動。”

李治奇道:“聽大將軍這意思,是有什麽要緊事嗎?”

若是尋常算什麽祭祀、婚嫁吉日,只遞名刺過去就是了,太史局自有人會測算了還回去。

李勣這倒是像有什麽大事。

“提起這事,臣就糟心。”李勣威嚴的臉上眉頭緊鎖:“是臣這回奉命回京的路上,在一處茶鋪子暫歇時,見到外頭有個躺著的乞丐,生了惻隱之心,便買了幾個肉餅與他。”

誰知那乞丐接了肉餅,卻道欠他一飯之恩。

接著說了一句話‘回報’:“汝家數十年後,便有家破人亡之劫。不如早做抽身退步之舉。”

李勣差點當場提劍砍人:……我多餘給你餅了是不是!咋不餓死你呢!

若只是如此一句惡言,李勣會以為遇到個瘋子,但偏生那乞丐接下來還有一句:“且此劫難之根,已在汝京中公府之內。”

李勣這才真的驚了一下:他奉命入京,為盡快趕到長安,並沒有用國公府的規制車駕,只是帶了數個親兵,簡裝而行。

這乞丐便是能看出他是個將軍,如何又能看出他是個國公?!

但再問,那乞丐就跟死了一樣往地上一躺,再也不說話了。

李勣好心投餵乞丐,卻惹出這樣一件糟心事,別提多郁悶了。

到長安後,也有心重禮去太史局請出兩位仙師蔔一卦求心安,然而一打聽才知道,袁仙師已然隱退且連眼睛也壞掉了,而李太史令則全心觀星,基本連朝都不上。太史局的事兒竟然交給了一個年輕的弟子,且是個姑娘家。

給李勣愁的:這就是外放將領的劣勢了,跟京中各署衙沒有交情。

之後李勣又被太子黨和魏王黨同時盯上,只好暫且把這事放下不提——生怕讓兩邊知道他有所需,以此為由來挾制他。

誰想今日天緣湊巧,晉王顯然跟太史局關系很不錯。

在李勣心裏,晉王已然跟那兩位不同。故而李勣就把自己的心事說了出來,想請晉王為他引見。

李治笑瞇瞇應下來:“好,等大將軍下回入宮,我帶你去太史局。”

李勣暫放下了一件心事,覺得心頭暢快了許多。

他就撩起馬車簾子往外看去,見馬車已經到了一處大路,便問道:“咱們是去王爺的府邸躲躲?”

李勣知道晉王在宮外也有宅子。

卻見李治搖頭:“大將軍請與我一起去趟舅舅家吧。”

“趙國公?”李勣頓時遲疑起來:“可臣與趙國公向來無甚私交……這樣貿然拜訪,豈不是太唐突了。”

作為駐紮在外,手握兵權的大將,李勣一向很註意與京中的宰輔們保持距離:跟長孫無忌、房玄齡這等文臣之首,都維持在一種敬而遠之的程度上。既不能得罪了,更不能太親近了。

尤其是長孫無忌還是外戚,李勣跟他的關系就一直就停留在,上朝時彼此見禮,互相謙讓先行的程度上——當然,長孫無忌官位高,客氣過後,都是長孫無忌先行。

“大將軍。我有一點淺見,說給大將軍一聽。”

“您聽後若覺得無理,我便命小山先去府上將您放下,我自去見舅舅。”

李勣擡頭,見晉王弧度柔和的杏眼中,流露出極清凈誠摯的光芒:“大將軍如我一般,不想摻和進奪儲之事中,想保全自己。但大將軍一日在長安城中,一日就要面對東宮和魏王府的示好。”

“不站隊,本身就會得罪人。朝上這樣多朝臣們,未必個個喜歡去摻和奪儲之事,只是身不由己。”

“站在一方,只會得罪另一方,但哪方都不站,就會承受來自兩邊的壓力,甚至,兩邊都怕大將軍站到對面去——你既然不表態,為了避免將來的危險,想要提前把你拉下去也是有的。”

李治短短嘆了口氣,卻似乎嘆到李勣心裏去了。

只聽李治繼續道:“我能夠一直躲著,是因為我就住在父皇身邊。他不會誤解我,哪怕今日魏王哥哥生氣於我不識擡舉,在父皇耳邊說了什麽小話,我也能很快為自己辯駁,不會令父皇惱我疑我。”

“可大將軍能嗎……”

李勣心中發寒:不,他不能。

他一直不是天子近臣,他是領兵在外的將領。若太子魏王拉攏不成,同時惱他不識擡舉,在皇帝跟前進言,他能有什麽法子為自己辯解?!

別說什麽明哲保身——若明哲保身這麽好保,不至於三省六部所有大員,都各有傾向了。

馬車上的簾子輕而薄,有細細碎碎的陽光,從簾子的縫隙裏灑落下來。

李治的聲音輕柔,卻如這陽光般,帶著讓李勣不能忽視的亮度:“大將軍跟我一起去見一回舅舅吧,想來舅舅能體諒大將軍的難處。待大將軍出征後,若是有人在父皇耳邊說什麽讒言,舅舅幫著說兩句公道話,總比無人為大將軍進言的好。”

李勣望過去,只見對面晉王眉眼坦蕩,毫無閃避:“當然,只要我知道,我必然也會替大將軍說話的。只是,事關朝政大事,我的話,總不會有舅舅的管用。”

李治言辭極坦蕩,畢竟關於李勣的處境,他從頭到尾說的都是大實話。

馬車內寂靜了片刻,直到李勣一直握成拳的手漸漸松展:“那就拜托晉王,帶我去趙國公府上拜訪一下了。”

“好。”李治眉眼一彎。

之後便不說這些事了,只熟門熟路從馬車上拉開暗屜,拿出一包包的蜜餞點心來請李勣吃。

李勣也當真挨個嘗過去,尤其是李治力薦的酒釀青梅。

而李治也只在旁帶笑介紹吃的,仿佛兩人出來春游似的,再不提一點朝政。

其實他這裏還有一個機密消息,若是透露出來,必能換李勣一個大人情——但李治不準備自己說。

帶李勣去見舅舅便是一箭雙雕。

若是舅舅肯為了他示好李勣,將那件事告知,才是舅舅下定了決心要幫他奪儲位的最有力證明。

*

趙國公府。

見到忽然來訪的二人,長孫無忌很高興——

不只李治自己發愁支持他的官員實在太少,長孫無忌比他更發愁:主要是長孫無忌還愁著李治本性‘不爭不搶’,他還得每每點撥李治的上進心。

此時見李治居然歪打正著,把李勣帶了來,長孫無忌心裏的算盤立刻撥的劈裏啪啦響。

這要是不趁機拿下,簡直是對不起自己啊!

尤其是李治婉轉告訴他李勣的為難後,長孫無忌越發覺得:沒錯,就是你了,李大將軍,來做我的同謀吧。

“看時辰,也到了該用膳的時候了。大將軍留下用頓飯如何?”長孫無忌發出了示好的邀約。

李勣也很快順著臺階答應下來:“今日叨擾趙國公了。”

酒桌上一向最適宜套交情。

且本朝‘食不言寢不語’的禮數,並不是整頓飯都寂然無聲,不許人說話。相反,這些官員們都很習慣邊用膳邊談事,只要不嘴裏含著東西說話,儀態不雅就行。

比如朝廷公廚,最高級別的就是宰相們一起用飯的“政事堂”。

唐朝是群相制度,凡是三省六部的頭部官員,都能被人稱一句‘某相’,進入宰相隊伍,一起吃小竈政事堂。

這些宰相們就慣於午膳時議事——平時各忙各的,能有這種各部門宰相湊在一起的機會,當然就是邊吃邊開會的絕佳時機啊。

誰要是光吃不說話,還會被人指責是個摸魚混子哥。

邊吃邊談正事,才顯得‘廢寢忘食’‘為國鞠躬盡瘁’。

於是長孫無忌是很慣於酒桌上談事的。

果然用膳不過半,長孫無忌和李勣之間的關系就明顯近了不少,一個親切改口稱李勣的字‘懋功’,一個也改口尊稱一句‘長孫兄’,其實長孫無忌就比李勣大半歲。

好一番傾蓋如故。

長孫無忌還很誇了一番李勣的字‘懋功’,這兩個字本就有建立大功的意思,可見李勣的字,極符合他的身份。

一頓賓主盡歡的酒膳後,長孫無忌拿定了主意。

他手裏捏著一個極重磅的消息,可以說提前放給誰,都是極大的一份人情。

今日,他決定把這份人情給李勣。

“雉奴去尋小十二他們演練騎射去吧。”

長孫無忌想了想,有雉奴在,有些話不好說透,於是溫和道:“你上回不是還說,在宮裏練習騎射侍衛們都讓著你,有些沒意思。今日正好澤兒也休沐在家。叫人擡幾筐鳥雀,你們比騎射去吧。”

長孫澤是長孫無忌的第十二個兒子,跟晉王年齡相仿,如今在宮裏做千牛衛,跟李治關系也最熟悉。

李治應了一聲,熟門熟路就自去了。

出門後,他仰頭對著燦爛日光笑了一下。

果然,姜太史丞算的沒錯,今日是個吉日。

真是個一箭雙雕的好日子。

而長孫無忌一直看著李治走出門去,身後還穩妥地跟著宦官和長孫家的小廝,這才收回目光,又囑咐身邊老仆道:“去看著些,可別叫晉王傷著。到了時辰,就勸著他們停手。”

*

屋內只剩下長孫無忌和李勣。

李勣既然肯來,就不再矯情。

此時將自己被太子和魏王招攬,不勝其擾的困頓說與長孫無忌。然後拱手道:“我自問心無愧,只一心報國禦敵,絕不摻和國本之爭。但晉王好意提醒於我,只怕我領兵在外時,會有小人進讒言。”

“若有此等事,還請趙國公為我直言,李勣不勝感激!”

長孫無忌一面托住李勣,一面暗中點頭:武將就是這樣痛快,哪怕李勣已經算是有心思有籌謀的武將,但真決定了的事兒,也就大大方方坦然求助,肯欠下人情。而不搞什麽文臣之間慣用的彼此試探,甚至彼此拿捏做利益交換。

爽快人,他很喜歡。

“大將軍為國征伐,訓整戎旅。將來若有小人誣陷,我必為大將軍於禦前分辨清白!”

李勣再次謝過,他並不怕欠長孫無忌的人情,畢竟如今爭儲位的兩位,都是長孫無忌的親外甥。

因此,長孫無忌算是朝上最置身事外,不怕牽涉其中的重臣了。

只要於國本之爭這種大事不牽扯,李勣倒不怕欠點人情——以後長孫無忌讓他幫什麽忙,幫回來就是了。

心中大石落地,李勣又不免生出感喟:多虧了晉王替他引見,否則他自己實難唐突結交長孫無忌。

晉王,真是純善之人!

此時酒膳已經撤下,李勣便以手中甘蔗飲代酒,敬了長孫無忌一杯。

放下杯子後,又不免念叨了一句:“只盼著能早些出征——我不過一武夫爾,在京城時才有幾分用處,等離了京城,太子殿下和魏王處,應當也就罷了。”

長孫無忌放下手中杯盞,笑容裏帶了一絲玄妙的味道:“懋功啊,我若是你,就不會急著離開京城。”

李勣:?

長孫無忌直接拋出重磅消息:“聖人要建立一座淩煙閣,擇定開國來功勳最著的二十四位功臣,圖形淩煙閣——這樣名傳千古的大事,你便舍得此時離京?竟不一爭?”

他聲音不大,但落在李勣耳朵裏,卻如同驚雷。

手裏的白瓷杯,竟然被李勣吃驚用力之下,立時捏出了裂紋。

凡是武將,誰不想封狼居胥,燕然勒石,流芳百世!

而凡是臣子,誰不想位列功臣閣!

漢武帝劉徹建麒麟閣,漢宣帝追列功臣於上,朝臣無不想‘畫圖麒麟閣’;漢光武帝劉秀,起立雲臺閣,將與他一起開創東漢基業的二十八位功臣畫於閣上,是世人皆仰的‘雲臺二十八宿’——甭管文臣武將,誰不盼著將自己的圖繪姓名,永勒於功臣閣,受萬世敬仰!

皇帝居然要起功臣閣了!

他們大唐的第一座功臣閣!

淩煙閣……李勣心裏反覆念了幾遍——這名字真好,比麒麟閣和雲臺閣還要好!

直到涼涼的飲子從杯子的裂縫中留到李勣手上,他才反應過來,竟然失態捏壞了長孫無忌家的杯盞。

李勣有些赧然。

長孫無忌倒是笑了。

他生的很俊朗,哪怕已近知天命之年,依舊不見絲毫老態,依舊是風度翩翩氣度非凡的宰相。

他擺手笑道:“懋功不必自慚,我初次從聖人口中聽聞此信時,亦是心旌動搖不能自持。”

到了他們這個地位,名利已然不缺,所掙下的家業之大,只要子孫沒有犯下謀反大罪,哪怕再不成器,只躺著享受,也可富貴綿延五代。

心中所追求的,唯有贏得生前身後名了。

李勣敏銳地抓住了長孫無忌話裏的重點:淩煙閣的消息,是聖人先私下透漏給長孫無忌的!

這就代表,長孫無忌一定會上淩煙閣。

□□裸的保送啊。

這一刻,李勣真是恨不得成為長孫無忌。

他穩了穩神色,拱手道:“多謝趙國公將此要緊事告知,我絕不外洩!”

長孫無忌頷首:“我信得過懋功,才會提前透露於你。”然後推心置腹狀:“所以我才勸你,別老急著離開長安去打仗。要緊著在京的這段時日,在聖人跟前好生表現——你雖有軍功,但自高祖開國來,我大唐有軍功的文臣武將,何其之多?總要聖人記得的功臣,才好!”

“再與你說一事,我聽聖人言下之意,這回上淩煙閣的功臣,可不限於在世之人。”

“聖人特意緬懷了故萊國公,與我說,到時一定要將故萊國公的畫像尋出,讓閻立本再照著描一遍。可見自高祖起兵來,無論在世與否的功臣,都在聖人的考量之列。”

故萊國公杜如晦,是聖人深刻懷念的臣子,與尚書左仆射房玄齡一起,被稱作‘房謀杜斷’,是聖人曾經最有力的左膀右臂。

可惜杜如晦去得早,四十來歲就病逝了。聖人深緬之。

甚至有時候宴請群臣,聖人本正興致高昂呢,但看到一道杜如晦喜歡的菜肴,都會傷感起來,立刻賜菜給杜家。

要擱往常,聖人如此愛才念舊,李勣只有感嘆敬仰的。

可現在聽來,只覺得心火如焚。

活人跟死人才不好爭!

只怕皇帝會更惦念故去之人,覺得他們沒享到福氣,想要給一份哀榮。說不定會給傾向於將名額分給故去的功臣。

這回淩煙閣只選二十四個功臣!二十四個啊,如今就已經有倆名額出去了,除了這二位,房玄齡、魏征、李靖等人,又絕對是板上釘釘的占據一個名額。

李勣現在滿腦子都是人名和數字,十分緊張的算著他能否擠進二十四人之一。

因開國的大將們,諸如李靖大將軍一般,已經漸漸老去。李勣現在已是中流砥柱的武將之一,屬於正當年,所以太子和魏王才會都想拉攏他。

但這也是他競爭淩煙閣的劣勢:他並非是一開始就追隨高祖的舊臣,且年紀資歷比之老臣都略顯欠缺。

最痛苦的就是他這等臣子了——那些一定能上淩煙閣的,不必緊張,那些註定上不了的,也直接躺平。

唯有他這等,心裏火燒火燎。

“多謝趙國公告知!”

李勣原本想在京中安穩貓著只等出征,少出門,更少去聖人跟前表現,免得引起太子和魏王的註意。

一聽這個消息,立刻改了主意。

什麽太子,什麽魏王,不管!

他李勣要上淩煙閣!

這一晚,李勣根本沒有睡,腦子裏勾勒了許多計劃——如果他想爭淩煙閣的一個位置,必得讓皇帝覺得他夠有用。

就像長孫無忌等人一樣,能被皇帝深刻記住。

於是次日,李勣一早就起來奮筆疾書,準備把他平日瞧出來,卻只做不見的兵部政令不當之事都寫下來,然後就準備去皇帝跟前刷存在感。

接下來在長安的日子,他一定要讓皇帝對他的辦事能力也留下深刻印象。

然而他還沒寫完奏章,宮裏就傳召於他。

李勣奉旨入宮。

立政殿內,二鳳皇帝見了他就笑道:“你與朕說了好幾回急著出兵,如今可以如願了!薛延陀終於按捺不住再次動兵,你可速速離京,前去支援阿史那思摩。”

李勣:……

夷男,你***真是一點不做人啊!

我與你勢不兩立!

皇帝說了速速離京,李勣的新計劃當即宣告破產。

只好在領兵出發的之前,再趕著去拜別了一次李治,並將淩煙閣之事說出,然後請晉王若有機會為他進言。

李治一點兒條件都沒提,直接應下來。

還特別關切道:“大將軍哪怕心中記掛淩煙閣之事,也不要焦急——我聽父皇說,薛延陀夷男可汗是個反覆無常的人,大將軍萬事要當心。”

李勣越發覺得晉王人好,他點頭道:“王爺所說,臣都記下了。臣必不會為了希圖淩煙閣,貪功冒進以至於犯下大錯。”

他心裏有多渴望進淩煙閣,此時對於戰局就有多冷靜。

這一仗他不能急。

哪怕戰事拖延,以至於勝了也來不及記作入淩煙閣的功勞,也決不能為了軍功急切出兵。

向來以怒興師,以急興師,都是兵家大忌。

若是急於出兵,竟然敗給薛延陀,那他這輩子是別想進淩煙閣了。

見李勣沈著淡定,李治也就不再多說:“大將軍出征在即,我不虛留了。”又送到殿門口:“大將軍,一路保重。”

李勣龍行虎步,原本都走了,卻又忽然轉回身來。

“臣當年受陛下命,為代並州大都督,實乃臣之幸。從今後,臣願繼續為晉王守衛並州。”

為晉王,守衛並州。

之後才告辭離去。

**

一月後。

太極宮東北角。

初夏的蟬鳴,聲聲入耳。

姜沃打著一把素面紙傘,仰頭望著正在翻修中的樓閣。原先這只是一座專門為隋煬帝存放字畫古董的小樓。

但日後,這將是名傳千載的淩煙閣!

姜沃仰頭看著此時尚且平平無奇的樓閣。

想的便是李賀那首‘請君暫上淩煙閣,若個書生萬戶侯!’

從此,這裏將是歷朝歷代無數文臣武將追求的精神象征。就像白居易遺憾的那樣:“老去何足驚,所恨淩煙閣,不得畫功名”。

姜沃再沒想到,自己能親眼看到淩煙閣的起建。而且,淩煙閣的選址,與動工翻修的吉日,還是聖人命她算的!

她漸漸從盛唐的旁觀者,變成了參與者。

這種感覺很奇妙。

她剛到貞觀年間之時,覺得自己像是去博物館參觀萬裏江山圖一樣。但時間越久,她就越入畫中,最終變成了畫中人。

能眼見淩煙閣起,就令她極歡喜,更別提這一算還收到了系統結算的近百籌子,更是錦上添花。

“外頭不曬嗎?快上來看看。”

閣樓上探出一個頭,閻立本從二層樓上往下看,見她站在外頭不動,就出聲叫她。

姜沃回神。

閻立本還以為她怕塵土不想進來,就道:“沒事,早就與工匠們說了,咱們今日過來看查此閣,他們昨日就停工了不說,還收拾的很幹凈。建的木頭樓梯也很牢,你只管上來,不用怕。”

姜沃答應了一聲。

其實心裏想的是:這不符合安全生產啊,進工地也沒個安全帽,萬一有啥掉下來呢。

好在,宮中匠人的安全意識還是很到位的。

尤其是聽說將作少監閻立本和姜太史丞要來現場查看樓閣後,更是把做了一半的裝修鞏固的牢牢的。有危險的地方甚至先拆了,寧願過後再返工,也不敢留下安全隱患。

這是宮廷匠人們樸素的觀點:他們累點無所謂,但萬一傷了朝廷命官,那一家子的頭都不夠砍得。

因此姜沃進門後,發現裏頭出乎她意料的整潔空曠,甚至連裝修所需的工具都已經被搬走了。

一樓到二樓間的樓梯是早就修覆加固過的,踩上去連木梯常有的‘吱嘎’聲都不聞,可見牢固。

也是,畢竟將來聖人可能會親自登此梯姜沃上了二樓,就見閻立本正在端詳一面墻壁。

兩人是奉聖命來查看淩煙閣的,聖人心中對淩煙閣自有一番初步設計理念:他想要裏頭所有的功臣畫像,都是真人大小。並且想將臣子們按類分開,只是目前還沒拿定主意,到底是按文臣武將分,還是按宰輔和勳貴爵臣們來分區。

聖人沒空親自去看施工現場,於是便命閻立本去看——畢竟閻立本才是那個負責畫圖的人,讓他去現場丈量一二,再寫一個規劃圖文上來,方便皇帝進一步決斷。

而讓姜沃隨行,則是給閻立本當個幫手:這懸真人圖形,必然也要講究個風水方位。閻立本從審美角度來看,姜沃則從玄學角度來輔。

兩人就一起來巡視工地了。

閻立本端詳了南面墻壁,又從袖中掏出一把刻花尺,去丈量長度。

之後退回來,皺眉思索。

“因有樓梯的緣故,二樓的墻壁便比一樓的少一塊。若是按姜太史丞說的,畫像全部面向北方,只怕二樓上掛不下十二圖。”

姜沃道:“天子坐北,臣子畫像只好在南邊。”估計也沒人敢想自己畫像掛到北邊兒去。

閻立本當然也知道這個基本理論,他倒不是要反駁這一條,而是覺得煩惱:“若為了好看,必要二樓少放畫像,一樓多放畫像。可是……若咱們這樣提出來,二樓功臣畫像的數量減少,肯定會被人記恨啊。”

畫像擺的越高自然越尊貴。

自從皇帝要建淩煙閣,選二十四功臣的消息正式傳出來,所有朝臣的目光都集中在這件事上了,真是今年第一大事件!

有備選資格的朝臣,求神拜佛想要入選淩煙閣,而能入選淩煙閣的朝臣,當然也會更願意在上層,而不是下層。

都是不世出的功臣,誰願意比別人低呢。

二樓本就珍貴的位置,若是再因為他倆上奏少上幾個,那些功臣們不得更紅了眼?要是沒上去二樓,估計會記恨他們這兩個出言縮減二樓名額的人。

閻立本憂愁起來:他不想弄這些事兒,他只想回畫室去畫畫。

寧願畫二百四十個功臣,他也不願意動這種腦筋。

姜沃從淩煙閣的窗往外看去,能看到不遠處的三清殿——李唐皇室一向尊崇道教,皇城中也有三清殿,供奉三位天尊。

還能看到升起的香火煙霧。

閻立本獨自愁眉苦臉的一會兒,見姜沃居然在悠然眺望三清殿,就忙過來道:“這可是咱倆的差事,你別只顧著看景,倒也出個主意啊。”

姜沃轉頭笑瞇瞇:“我不是在看景,我是心裏在問神呢。”

閻立本立刻傻白甜的相信了,還雙手合十道:“哦哦!對了,你可是會起卦的,能問神仙意!”之後也跑到窗前去對著三清殿彎腰拜了好幾下,口中念念有詞了片刻。

之後轉頭眼巴巴看著姜沃:“神仙咋說的啊?”

姜沃忍不住笑了:閻大師畫技驚絕,但為人真是天真的可愛。

*

姜沃有的不是一個主意,而是一份標準答案。

當日她系統升級後,曾經領過一個福利,能夠免費抽取一本【權臣指南】。

姜沃抽到了《宦官專權微操——皇帝與朝臣,兩手都要抓,兩手都要硬》。

秉承著抽到了就不浪費的原則,姜沃把這本書從頭到尾細讀了一遍。發現這並不是一份空洞的規則性指南,而是一個具體的成功案例。

案例來源於系統曾經的用戶,算來,也是姜沃的前輩。

這位前輩可謂是穿越的倒黴戶,穿越後悲喜交加:喜在於自己死後竟然有機會多一條命,悲則是命多了一條,但關鍵部位少了一個,竟然開局就是凈身後的小宦官。

要沒有這個看起來有遠大前程的系統綁定,這位倒黴前輩可能立刻舉身赴清池了。

整本書,便是他波瀾壯闊的一生。

說來,做宦官也是要挑時代的,歷史上最著名三個宦官能幹預整個朝廷的時代便是:漢(尤其漢末)、唐(安史之亂後)、明(中後期)。

這位前輩好歹沒有倒黴到穿到清朝去,一輩子只能做內廷奴才。

他穿到了晚唐時期,那個宦官能夠廢立皇帝的風雲時期。

這位前輩曾經去祭拜過淩煙閣內功臣圖。

只是那時候的淩煙閣,已經經過了唐肅宗、唐代宗、唐德宗、唐宣宗等好幾個朝代,裏頭畫像人數已經增加到了一百多人,很有些德不配位的,含金量下降的不是一點兒半點。

便如那時的唐朝已然是‘國都六陷、天子九逃’,山河支離破碎。

皇帝,已不是那個威服四海的天可汗,淩煙閣,自然也就不是那個淩煙閣了。

那位前輩祭拜淩煙閣,只是後世人對盛唐的極度懷念。

裏頭就詳細描述了淩煙閣的布局。

*

“神仙到底說了什麽呀?”

姜沃方才為了進系統重新看一遍書,確認下淩煙閣布局,就拿出了隨身帶著的卦盤,跟閻立本說她要細算一下。

閻立本就在一旁等著。

等了片刻實在忍不住發聲催問。

姜沃也翻閱完畢,收起了卦盤,笑問道:“我聽說閻少監您作畫的時候,常廢寢忘食,若無人去叫,一日不吃不喝都是有的——我以為您是極有耐心的人呢。”

閻立本也笑了:“唉,你不知我,作畫時候,多少耐心都有……不,也不是耐心,是根本想不起別的事兒來。但這些人情世故上,就毛躁的很。”不然以他的家世出身,哪怕精於畫作,也不必只局限在將作監做畫師。

姜沃道:“我有了些主意,等回去說與閻少監。”

“好,這裏沒有紙筆,咱們快回去寫吧,橫豎都量過了。”

*

姜沃與閻立本一起回到將作監。

這將作監也算是她的工作部門之一——她身上還兼任著一個將作監主薄。每個月都能從系統裏領到將作監的工資,三根籌子。

她也不嫌少,這是細水長流的下蛋雞。

進了將作監,一路上遇到二人的官員與小吏匠人都忙停下,與他們二人見禮。

更有兩個分管‘版築’和‘造器’的校署,見到閻立本回來,立刻眼睛一亮,沖上來請他主持公道。

兩人見姜沃也在就更高興了:“太史丞也在,正好!一起給我們評評理。這馬上七夕了,七夕後就是中秋,重陽,大節一個接著一個,我們造器署不得多撥些銀子過來?”

另一個版築校署,就貓頭鷹似的冷笑了兩聲:“哪年不過這些節?你們年初怎麽報的賬目,就怎麽領銀錢唄,每年都到節前又多要錢是怎麽回事?節又沒多出來!”

第一個校署就臉紅脖子粗道:“這是什麽話,節日雖是一樣的,貴人們的要求卻不一樣!”

眼見兩人就哇啦哇啦吵起來。

然後又一同看向閻立本殷切道:“少監您說句公道話啊!”

姜沃就見閻立本的臉皺成了個大苦瓜:“哎呀你們吵得我頭疼。你們去找於少監去吧,聖人吩咐了,接下來一年半我只管淩煙閣之事。”

兩位校署:……

其中一位又連忙轉向姜沃:“太史丞也是我們將作監的主薄,給我們評個理啊!”

閻立本立刻道:“不行,姜太史丞也要負責淩煙閣之事,正要與我一同寫奏章呢!”

說完立馬連姜沃一起帶上開溜,一路到了他的畫室裏去,再沒碰到別人,才長舒了一口氣。

回頭見姜太史丞居然帶著笑意,不由道:“咦?方才這樣吵鬧,我還以為你會嫌煩。”

姜沃搖了搖頭。

不,她不嫌煩。

她覺得高興。這個她常來走動的將作監,裏頭的官員們,已經不會再用另類的眼光看她。比如他們會想讓她給分個公道對錯,比如她現在跟閻立本一起單獨進到他的畫室,根本沒有人覺得異常,會說三道四。

潛移默化就是如此。

在姜沃出席過詩會,也去過群臣皆在的元宵燈會後,越來越多官員對她的出現習以為常起來。

太史局、將作監、司農寺,以及禮部太常寺等幾個地方,待她越來越隨意,已經不想著什麽男女之妨,眼神躲避。

她喜歡這種改變。

從她開始,這些朝臣們會覺得,哦,原來跟女子之間,也可以和平共事,女子也可以正常走動了辦差。

當然,他們能接受姜沃這個特例,是因為她不可替代的專業性。

可萬事開頭難,只要有一個特例,就可以有更多‘特例’,直到成為常例。

“現在有紙筆了,你快說是什麽主意。”閻立本的聲音打斷了姜沃的思緒。

也是,她計劃的將來,還頗為遙遠。

還是先做好眼前淩煙閣之事。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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